甘棠颔首,“不过,就好似今日斗法终试,面见陛下才得终时一题...如今,念一分明得见陛下,却迟迟不知皇榜张贴之意——”她拖长语调,“不妨,容我一猜?”
“那便猜来。”
神康帝好生愉悦,甚至命左右羽卫寻来毛毯铺地,掩盖血污,以便甘棠直登坛顶。
“多谢陛下。”
甘棠可不客气,她仍只嘴上一句轻言,接着,便踩上羽卫将将铺就的毛毯,步步拾级而上,仍寻未有血渍之地行走。
及至高处,甘棠又行揖礼,“陛下。”
神康帝笑曰,“免。”
甘棠探手去摸袍袖,一身银饰又铃铃直响,高台之上夜风不禁,响声不停。
她将书册取出,奉之于身前,“念一有阴阳登仙大典之书,情愿奉予陛下。”
全本...
全本《阴阳登仙大典》已被甘棠得手了么?
这就是尹淼不应自己的缘故?他们莫非在谋算以此为饵弑君?
骆美宁口-干舌-燥,接天坛顶略高,四周火把微亮,她两只眼睛瞪得又胀又疼。
漫漫凉夜,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。
......
“陛下。”甘棠捧书近前,“此书有载阴阳眼诸事,按其诚信修持,或许能脱凡登仙,长生不死。”
“好个长生不死,”神康帝陡然高声语,“可有见证?”
甘棠摆首,这才露出一腼腆的笑,“此书乃师门传承,历任南巫均无阴阳眼,又谈何修仙以长生?”
“呵——”,羽鹤仙禁不住嘲讽。
他直捋白须,追着她的话尾叹道,“可笑可笑,阴阳登仙大典分明是我中原修士解尸登仙前所留之作,怎会在你们南巫手里?”
“纸张金贵,既然有成书在此,念一何必作假?”
“成书能...”
神康帝却不理睬二人争辩,他抬手扶额,绝了羽鹤仙后话,“止语!”遂揉-捏眉心,面朝甘棠,“所以,你来此就是为了献书?”
“不光献书,还献人。”甘棠探手示意她自己,“我便是阴阳眼。”
“哈哈哈——”神康帝发出今夜第一个真挚的大笑,“小娘子,你是又如何?莫非,即将登仙而与我国师争位?”
骆美宁觉得荒谬又可怖,羽鹤仙合该早将剜眼炼丹之事诉予神康帝了才对。
他既大笑分明是奸计得逞。
将恶改头换面,冠冕堂皇得张贴皇榜。
“陛下莫急。”
“书中记有一蛊,名唤伴生,若二人生辰八字和合,将子母蛊入身,则阴阳眼可一化为二,两人同享亦同寿。”
言罢,她解下腰间香囊,取出只金盏,只有巴掌大小,“只可惜,这蛊...尚未养成。”
“你还精通养蛊之术?”
“然也。”甘棠偏首瞧向君莫言。
君莫言登时会意,“父皇,可听儿臣一言?”
神康帝颔首,三人隐隐将羽鹤仙与奉寿王隔离于气氛之外。
“彼时儿臣用计,欲过水路绕道山后偷袭霍贼营。计虽成,可待到天明,贼营营中兵马数倍于我。”君莫言脑中常多妄念,惯会说故事,他绘声绘色指向远处,仿佛画面在他眼前重现。
“彼时,千岁与关内侯人马还不及接应,儿臣一遇数十人...说来惭愧,儿臣少时无人教导,不曾常年习武,差点被敌贼斩于马下。”君莫言一指甘棠,“得幸仙姑降至,不知用了什么仙法,手一抛一甩,将数十人转眼化作脓水。”
“九皇子言重了。”甘棠这才屈膝行了个晚辈之礼,“若是细究,那是虫毒而非蛊术,不足道也。”
神康帝颔首又问,“可有见证?”
“此地皆为同胞又无敌手,何必用这雕虫小技污了陛下的眼睛?”
“那时昭王也在,若是为毒倒十人之事,他可见证。”君莫言又看尹淼。
尹淼仍不出头,于燔柴炉后屈膝行礼。
除去将押送霍方时尸首一事交予尹淼之外,神康帝甚至没多给他道余光,“罢了,你说那同享阴阳眼的蛊虫,何时能养好?”
“若要养蛊,念一还需三样事物。”
“但说无妨。”
“需真龙之泪,大德之血,极恶之魂。”
说着,甘棠将金盏旋开条窄缝,露出半截虫身——沉沉夜色之中,盏中之物流光溢彩不亚于此前赐予库塔巴的魁首礼牌。
神康帝愈发精神,“细说这三样。”
“其一,真龙在此,需您最为真挚的泪水。”
君莫言猛地朝甘棠叫了一声,“放肆!我引荐你来,可是让你对父皇不敬的?”
“退下。”神康帝挥手将君莫言挡开,“第二样呢?”
“其二,昭夏之高僧大德,取心头血哺喂之。”
阵中百官个个听得仔细,略有几个管不住眼神,偷瞥羽鹤仙。
羽鹤仙竟也沉得住气,面色亦从容不改。
只可惜,对手冲他而来。
大家真正想看的天元斗法大会之‘斗’,不正是这些么?
近年来,羽鹤仙在昭夏如日中天,虽不常插手朝事,可也恣意纵容神康帝次次延迟立储。
神康帝之悔过,羽鹤仙之心血——终于有人来治。
神康帝敛眸,“极恶之魂?”
“这倒也不难,有陛下在此做主,寻个恶贯满盈者,念一取了他之魂魄入蛊便是。”甘棠说得从容,仿佛喝水用膳。
“不错...这书,朕暂且收下。”此言意在斟酌,时日不早,合该毕典摆驾回宫。
甘棠却不饶他,“陛下。”
前有‘阴阳眼’与‘长生不老’为注,神康帝才强打精神,如今是已熬不过夜色,神态复归恹恹,“说。”
“念一瞧您行气不顺,容易疲乏,现有技对之,不知陛下可愿一试?”
“嗯?”
甘棠笑,“陛下宽心,念一以项上人头担保,不痛不痒。”她偏头瞧向君莫言,“不若就让九皇子来替您试个样吧?”
言罢,她抬手朝君莫言脖颈一探,又用银勺一刮,刮下小团血珠下来,遂将金盏旋开道缝隙,将血珠倾倒入盏内。
君莫言本恼她鲁莽,可转了转脖子,惊觉自己清醒许多,浑身有力,连日骑马驱驰的疲惫不见了大半,他转了转胳膊,“仙法,仙法。”
甘棠摊开手掌:一边握着的,似是某种虫子的口器,另一只手里捏着的银勺锃亮,“此勺可证无毒。”
神康帝蹙着眉上下打量君莫言,随即又唤奉寿王来试,“琢玉前来。”
尹玑应是,不答其他更不多话,两步上前。
甘棠觑他,面色略凝重,“替你行此术,或许会疼。”
“望法师尽快行针。”尹玑全然不惧。
与君莫言不同,甘棠竟朝他眉心点去,又拿银勺去接,将锦帕垫于勺尾。
银勺通体凹陷,前宽后窄,勺边贴靠着他的眉心。
在奉寿王这处,血愣是涌了多时,将帕子染红了小小一块,甘棠才罢休,遂替他拭干了血,又予他盏药膏。
神康帝并不在意皇孙的这点小伤,只问何如。
骆美宁观尹玑眉心黑雾竟淡了不少,奉寿王自然是答有用。
连试两人无误。
甘棠这才来替神康帝放血,相较君莫言与尹玑,只给他选了手指——她于十指指腹之间犹疑选择了半晌,终挑得左手食指挑破,放血量也在二人之间。
待血放罢了,甘棠又亲自涂抹药膏。
药膏清冽气味缓缓溢散。
登时,神康帝只觉一股沁人心脾之感涌向四肢百骸,比羽鹤仙之丹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抬脚欲起身站立,又遭甘棠伸手一搀,“陛下初试此法,还需缓行慢治。”
“然也。”
神康帝颔首,头脑也清明不少,随即吩咐羽鹤仙念祭文罢典。
罢典祭文短而精,廖廖几字。
传令官遂唱,“典礼已毕,恭送陛下。”
百官伏拜,眼见神康帝无需人搀扶,稳步起身走下接天坛,随令甘棠,羽鹤仙,奉寿王尹玑同九皇子君莫言四人随行。
下坛登车,仪仗随后。
骆美宁瞧得明晰:尹淼也在仪仗之中,却并未着其同类服装。
大抵还有事寻神康帝,虽隐隐有些猜想,她也不可能跟上。
...
适逢百官命妇皆散,骆美宁扭头欲寻尹锦素。
“别来无恙,”奉寿王妃郤绮文抢行至前,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,“粥济娘娘竟将她的帖子让予你了?岳娘子好本事,位置可比妾要显眼得多呢。”
骆美宁挂上笑,“王妃娘娘哪里话?”
“此前便递了帖子去你府上,约娘子再会,为何没有回音?”
郤绮文蹙着眉,两人咫尺之距,观之明晰,她眉心那道黑较此前更浓,唇上涂了胭脂,倒是瞧不出什么端倪。
“哦?您竟递了帖子去?吴老夫人一直未同我说呀。”
神康帝车驾退去,随后,便按品级由高至低离场,百官同命妇分为两路。
郤绮文贵为奉寿王妃,所立之位不如昙鸾那全是客气话,几位长公主与太妃被搀扶先上车架,随后便有引路宫人来迎她。
寻不见尹锦素身影,骆美宁又被郤绮文紧攥手腕不放,只得同她一齐。
接天坛下仅有太妃与神康帝的胞妹几位老妪有车来接,余下众人,囊括郤绮文都需步行。
两人甫一越过春明门,数位宫女内侍齐迎。
郤绮文却将几人屏退,“我们有话要说,你几个远些。”
待随侍后退,间隔数步之后,她才叹道,“表叔竟未接你回府?”
骆美宁拧了拧眉,苦笑道,“根本只是模样相像罢了,岳大人与吴老太太还没认我呢。”
“胡说!”
郤绮文左右看看,似是有心替她遮掩,“粥济娘娘将会上位置都让予你站,怎可能不认你?”
“您的帖子?”骆美宁忙说回前话,长叹道,“莫说再给我一百个胆和心眼,美宁也不敢不应您啊,王妃娘娘。
“哎,怨我。我将帖子全递到了表叔府上,”
郤绮文一手攥着她,一手扶着腰,似走得吃力,言语之间也不再拐弯抹角,“合该往吴府也递一份,表叔有意让绮文替你寻门亲事,可有什么心仪的?”
骆美宁尚且用余光探路,“才至两京,莫说人了,吴府大门外的铺子都不曾认全。”
她来时与尹锦素一同,随人群齐行,想着回往亦是此般,只依稀记得些大概标志。
不料,这会儿入春明门后,郤绮文带着她竟越行越偏,脚下尽是陌生宫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