库塔巴很快去而复返。
他手推一辆铜板车横穿百官阵,引得人人侧目:车上有马横卧,此马四蹄两两捆缚,动弹不得,圆目大睁,满是懵懂。
接天坛顶,处置完余下几位方士,神康帝又见疲态。
他身子佝偻、呵欠不断,眼角似有泪痕擦拭不尽,遂探手招摇。
羽鹤仙见状,忙拿丹来喂。
短短数息间,神康帝糜颓尽显,连吞咽都尚不如前,还需侍从拿水来送服,偏偏瓶中丹一经咽下,面色又转瞬渐好,神采复还。
怪了,到底是什么丹如此奇效?
怨不得羽鹤仙得圣宠,他近乎将神康帝的寿命拿捏于手。
这方,库塔巴绕着铜板车周围转了几圈,莫说是神康帝,就连接天坛下诸官亦有几分不耐。
君莫言似见自己刚认下的父皇身体不适,着急出头,便抢着喝了句:“还不速速演算!”
库塔巴对他一笑,又转朝神康帝跪请:“还望陛下赐库塔巴一柄拆骨刀。”
君莫言深感遭了无视。
虽不悦,奈何手边无拆骨刀,羽卫也不听他使唤,只得板着脸退到角落,忿忿不平,面色难看。
......
殊不知,百官有大半皆在偷瞧他,余下一半在看奉寿王,暗暗将两人相比较——九皇子姿容情态皆不如。
神康帝亦在君莫言与尹玑之间游移片晌,遂下令道,“琢玉去取拆骨刀来。”
奉寿王身居百官阵首行正中,遭众星捧月,巍然屹立。
其人虽身量不高,但眼圆且大,奕奕有神;眉浓尾垂,平易近人。
他回复帝命干脆又利落,来去皆快,不过少时,便取来拆骨刀递予库塔巴,“神使请。”
寥寥几个动作,姿容气度皆落下乘,君莫言全然不是对手。
骆美宁对君莫言已够熟悉。
她随众觑着奉寿王尹玑,竟发觉此人与彼时见过的奉寿王妃郤绮文一般:眉心隐隐有黑气萦绕,浓而不散,非吉兆也。
夫妻二人似乎招惹了些不干净的东西,却不知有祸将至。
......
“靠近些,容朕一观。”
服过丹,神康帝显然有了气力,不耐之色褪却。
羽卫得令,趁机合力将铜板车连马匹一并抬至接天坛次高层,并于四周燃起火把,以便观赏。
神康帝摊开双手,朝君莫言同尹玑两人左右拢袖一摆,示意他们也登台来见。
此举疑似暗指储君之候选,百官莫敢松懈。
库塔巴仿佛不知昭夏暗流涌动,泰然自若。
他谢过皇恩,于铜板车前屈身下蹲,敛眸摆手四探,已是神棍之状。
早听狄人求祷祭祀十分血腥,直待库塔巴抄起拆骨刀一刀捅入马腹
——登时,赤血溅飞三尺高,宛若红雨纷纷下,可谓惊心动魄。
此举似战前擂鼓、做法击磬,以先声夺人;引得诸位又惊又奇,无不侧首。
须承认,他这剖马之术华丽夺目又恰到好处,马匹全无挣-扎,悄然亡去,两刀之后,马匹自胸腹当中一分为两扇,内脏尽览。
黄昏之末,长夜之初。
八方有炉火燎烧,四周羽卫高举火把,似明似暗,影影绰绰。
接天坛次层之上,虽不再有大股血溢出,腥味仍层层逸散,激得一众文官命妇头昏眼花,莫再有直视的胆量。
骆美宁也怵得慌,可又怕错过什么,只能硬着头皮瞪大了眼:
恰见库塔巴拿刀自内脏中挑出马心,用刀尖扎于心间,凑到嘴边,囫囵吞食。
不过三口,便将血糊糊的一团咽下,胡须畔尽是血丝肉渣。
此般还不算完,他又将面上残余血肉抹匀,食指指腹沾血探至额头,几笔勾勒出一只血色的眼睛。
遂俯身,四肢触地,仰面朝天,口中念念有词,均是听不懂的狄话,围绕马尸手舞足蹈地膝行数圈——此乃通神。
与羽鹤仙掌祭祀之‘风雅’天差地别。
百官面上多有嫌恶之色,皆斥狼子野蛮,反倒是神康帝颇为自若,视线来回辗转于库塔巴、奉寿王与君莫言三人之间,即使血渍溅至脚边,眉也不皱,静候结果。
骆美宁不由暗忖:这斗法大会究竟为何而开?此人莫不是真有归顺天命、立储退位之意;阴阳眼,他是要还是不要?
再看直立于神康帝龙椅旁的羽鹤仙,不知是因夜色昏暗火把熏人眼,他双眸微敛,垂视地面血渍,隐隐显出阴狠,身形亦有几分模糊。
骆美宁抬袖揉了揉眼角,昂首复瞟,又复从前。
赩炽为羽鹤仙之门徒,她能以身饲鬼,莫非...?
赩炽曾描述过她患病时的入骨之痛,引鬼上身,实为借阴法延阳寿,系不得已而为之,误入歧途。
正值此时,羽鹤仙陡然抬头,眸光朝命妇这侧一扫,倏忽之间,两人眸光相接。
骆美宁通体骤凉,忙看扭头回看向库塔巴。
......
凡法事,诵念做打最为耗时,不知是狄人神使无此习俗,亦或是库塔巴刻意缩减了‘通神’时长。
他不过是绕着铜板车跪舞了三周,便朝神康帝伏拜,对答道:“魂已归来兮——库塔巴有言相告。”
神康帝久候其言:“速速告知。”
库塔巴称诺,遂阖上双目,单以额头上的血眼示人,“我自此处通神,魂魄已回天山再来,受神指示,现全然告知于您。”
“然也。”
“我见天上之上,有条血泉,泉水流向东南,泉道曲折,从山腰起分有支流,但其支流数步而断,复行3数步后,血泉又于石下暗涌而出。”一席语罢,库塔巴再叩首道:“不过事关昭夏国脉,此神谕非库塔巴所能解答。”
“汝乃神使,为何不能解答之?”
库塔巴这才睁开双眼,满面如梦初醒之状,恍然道,“主神既以血泉暗喻之,定有其中道理,想必陛下已心中有数,又何必追问到底呢?”
好个血泉中断暗涌再出——这隐喻,不论是于君莫言,亦或是于奉寿王尹玑,都可说得通:一人乃隔代皇孙,其父因谋逆被废除;一人系回宫皇子,幼时因故遗落民间。
模棱两可的神谕,就算是尹淼继位,也算有理有据。
神康帝沉着脸,环视百官与尹玑、君莫言两人。
少时,他又展颜一笑,“你倒是...有几分小聪明,国师——赏。”
羽鹤仙答是。
遂撩袍挽袖从道童处取来只上了锁的黄花梨木箱,缓缓拾级而下,双手奉予库塔巴,“恭喜神使大人,此乃天元斗法大会夺魁之礼。”
库塔巴跪谢,托着木箱三叩首,又当众将箱打开,取出其中之物。
已是夜沉,那物巴掌大小却能散出莹莹绿光,镂空花雕远远看去,无需细查便知其华丽。
“此牌乃夜华玉所成,养人养心、温魂温魄、冬暖夏凉,昼间乳白夜时有光,凡持此宝者入昭夏大小道观庙宇皆为座上之宾客,有住持之礼相待。”羽鹤仙躬身,探手朝库塔巴双肘处一托,“还望道友妥善保管,全此两地之交。”
难怪单单对库塔巴宽容,碍着狄人的面子——虽非使臣,实为外交之策,以昭大国威严。
也不知库塔巴听没听懂,连连点头,又谢皇恩浩荡,“多谢陛下。”
值此之际,天元斗法大会已毕,但见羽鹤仙回转接天坛高处,准备诵读罢会祭文,却听君莫言在神康帝龙椅旁侧进言:“父皇!”
“父皇,儿臣多年在民间不曾孝养您,您却始终将父子之情记挂于心,儿臣感激不尽。”
龙屁拍得突兀,且神康帝方才服丹之效力逐渐退减。
他甚至没予君莫言一个眼角,悻悻朝羽鹤仙摆手,示意继续宣读祭文。
奈何君莫言不依不饶,他伏跪于神康帝脚边,“儿臣听闻您发皇帖遍昭夏各地,以求一通晓阴阳之大能......”
‘阴阳眼’三字如同良药,神康帝与羽鹤仙俱往君莫言这处看来。
“儿臣有幸巧遇大能,不知父皇可需引见?”
神康帝一扶椅背,坐直了身子,“哦?此人现在何处?”
“正于接天坛外听宣。”
“宣。”
君莫言露出得逞的笑,阴恻恻瞥视着另侧伏跪的尹玑,又俯首朝尹淼喝道,“宣念一法师觐见。”
尹淼并未应君莫言那趾高气昂的吩咐,垂首偏头,只当不曾看见。
倒是传令官得了令,将皇命层层传至接天坛外。
......
百官阵中尚有小路,众目睽睽之下,‘念一法师’自坛外款款而至——一身未裁剪的云纹蓝锦交叠包裹为袍,她头顶无发却戴有流苏银冠,银条根根缕缕垂坠齐肩,围帕盖额而眼上无眉,压领重重叠叠连坠胸牌,腰链根根缕缕环身齐地。
饰品沉沉却不掩身姿妙俏,银饰随着步伐玲玲作响,怪诞且美-艳。
骆美宁移不开眼。
无他缘故,这位费劲浑身解数引人注目后缓步登坛的,不正是甘棠么?
这扮相比在南诏郡守府前相见时还要浮夸,一身金属不亚于盔甲之重,亏那查验官能放她出入宫门以至接天坛下。
她之脚步不疾不徐,未得命令却连登两级上了接天坛,停在库塔巴方才弑马所溅的血渍之外。
......
若甘棠真如原著一般,视觊觎阴阳眼者为世仇。那自己只用悄匿其间,苟全性命便再好不过。
可此间,早已与书中之路不同,骆荀尚且封侯...甘棠又何如?
...
甘棠傲得不可思议,甚至在神康帝前只行了一个揖礼,“陛下。”
作为引荐者,君莫言欲斥她两句轻慢,却被神康帝驳回了话头——大抵是忖她真有能耐,才敢露出此种情态。
“仙姑何方人士?”
“回陛下,南巫是也。”
羽鹤仙附耳与神康帝解释,“南诏那边的巫蛊师,偶行蛊术。”
神康帝颔首,“既来此,不知仙姑有何本领,不妨展露一番。”
“我已揭皇榜而奔赴万里来见陛下,多般小把戏不足道也,不若请您直言榜文暗语之中所求何事,念一愿效犬马之劳。”
甘棠吐词缓慢而清晰,如珠玉坠地,令人舒心。
傲而不慢,惹人瞩目却不生厌恶,把握得恰如其分。
羽鹤仙自甘棠上接天坛后便未挪开眼,牢牢盯着她不放。
此时,他见神康帝正斟酌无开口之意,忙抢问,“听你并无南诏口音,怎事南巫一职?”
“幼时家在始安以北,可怜父母双亡,得南巫以收养之名试毒养蛊,有幸保全性命,遂从师学艺。 ”一席话道出身世,又暗指自己能百毒不侵。
眼见接天坛面上有血往她脚边淌去,甘棠自如地将锦袍衣摆朝高处轻轻一踢,恰旋身避过,“仙长无需惊慌,有道是水利万物而不争,您又何必视吾为敌?”
嘴上说不争不抢,可明里暗里均在讽刺羽鹤仙小肚鸡肠,可谓是剑拔弩张。
神康帝仍不置可否,距服丹已有半时辰,身板仍坐得笔直,显然是对这位‘念一’法师有几分兴趣。
...
今夜大会,九皇子横空出世,又领来一位南巫入会,羽鹤仙此前俱不曾听闻。
为君讲究制衡之道,神康帝之放任,无异于一记警钟。
此女与之前十人不可同日而语,有备而来且有人撑腰。
羽鹤仙讪笑,“仙姑未免也太杯弓蛇影,这祭典之上不似乡野斗法,只谈道法高低,以技服人,虽斗却不争,自认本事罢了,说什么敌也友也?”
“然,国师大人有理,”